水墨之“道”作何理解?说来见仁见智之识很多。
子建经过冥思苦索，遍阅困苦，顿然有悟，形诸水墨，正是这组水墨作品。子建的水墨作品，乍看似与传统水墨有些抵牾之处，正是这些抵牾之处，识见才出。
不用说我是有些偏爱这组水墨作品的，而阅读是一种冒险：把自己塞入。这未免不带偏见。但是这组水墨作品的价值值得高明者深思。
如果用传统水墨的标准来作些抒情性的描写介绍，显然是危险的，危险在于那些标准不适用于此。我避免作那些轻浮的描写。
以传统水墨作品的标准来看，直接得出的结论是：抽象水墨。然而抽象这一判断是不确切的。如果用抽象这一标准来判断，是与具象同论才能成立的，但是传统水墨又有多少具象性可说呢?
或者以画面中物象的具体性来看，的确，子建这组水墨没有具体物象可言，与传统水墨作品的抵牾之处正是在这里，而且作了分道扬镳的告别。
传统水墨作品中的物象，并非具体物象，这一具体性并非指称其物象的外在形态，而是指称其被消解的内涵。那些物象只是人格化的符号，花鸟虫鱼，在文人画里已经被消解了它们原来具有的原初意义，其内在逻辑是：花不是花，花仍是花。花不是花，似有禅语的元逻辑学韵味。如果用抽象这一标准来衡量，传统水墨作品也是抽象的，这点已成共识。
然而问题又是恰恰出在这里：传统水墨如何转化为现代水墨?
分歧出在物象的具体与否以及对于水墨自身价值认识的不同上。虽然传统水墨作品消解了符号的原初意义，但是仍然留取其外形。对于这些符号的外形，是摒弃还是继承?成了相互诘难的焦点。
不愿摒弃物象外形的，参与西画式的构成和空间感的补充，使其更为完善和具有现代形式感，新文人画作了尝试，功过识者自知概括说来南线北皴。
请注意，用的标准是皴和线这一传统水墨的标准，姑且不论这一标准的传统价值，而是注意问为什么用这一标准?用这一标准来判断并非偶然的。看看新文人画的具体作品，你会看到：在传统基本思维和程式上作的现代形式的尝试，这一价值从根本上仍然只是具有传统水墨的价值，或对于传统水墨价值的现代补充。
虽然传统水墨作品中的物象被消解了它的原初意义，但是它的形态被留取。如果从这里开始，必然按照这一内在逻辑程序来思维和构成画面。这是传统水墨作品的符号的间隔作用。有了这些符号的间隔作用，自然形成在挥写抒发性情时候的间隔，或者说，必须借助于被消解了原初意义的物象形态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这是传统水墨作品蕴含的情绪的间隔性。由情绪的间隔性造成阅读的间隔性：依靠解读者自己的修养高低来完成一幅传统水墨作品的阅读质量的高低。这使得缺乏同一文化背景的阅读者无法进入传统水墨作品所提供的阅读空间，其意义也就难以完全进入现代社会的时空中，其存在必然受到威胁。
子建从消解物象的具体性开始，导致不同的价值判断和结果。如果用抽象这一判断来衡量，物象在这里是抽象的，因为物象已经被分解为点线块面的水墨的基本单元，已经不能用物象这一标准来看了，只能用运动着的墨象来看来判断。这里更是不能用皴线的传统水墨标准来看来判断了。这里只是墨象的和谐运动。
从子建的这组水墨作品中，我看出水墨画的转化：从传统意义向现代意义的转化。
1. 由于消解了传统水墨作品中的物象具体性，使得传统水墨作品的符号的间隔作用也被消解了，直接呈现出来的是符号的直接的表达作用，从物象的成立转化为墨象的运动。
2. 传统水墨作品中的情绪是隐蔽的，隐蔽的原因在于符号的间隔作用。既然符号的间隔作用被消解了，情绪直接裸露出来。
3. 阅读水墨画的方式从读看转化为听：因传统水墨作品的间隔作用，使得没有同一文化背景的阅读者无法体悟其中的奥义。子建的这组水墨作品破开了这一传统栅栏，没有阅读障碍了。传统水墨作品求其诗味，画画不是画画，而是写画，如同写诗作文一样，写出来为了读。近代文人画，如黄宾虹等人的作品，从读转向看。子建这组水墨作品，倾向 于听，听其墨象运动发出的音乐旋律。
如果对子建的这组水墨作品发生难以理解的现象，那么这难以理解倒是真正难以理解了。这里没有任何形式的西画式的幻想尝试，只是水墨这一历史自然发展的必然结果。或者说，倒是纯粹东方的精神在解放的水墨画里的自由发挥。正如老子所说，恍惚之中有物有象，但是同时无物无象。有物有象与无物无象之间的转化在于墨象的运动以及运动的结果。
我常常眼观心听子建的水墨作品，隐约之中似有“天籁”之音在心里回旋，又有听“易”的生命律动的美妙。
这里只有墨象在运动。而传统水墨作品偏重于用笔，强调写的价值，用水用墨是为了用笔的目的，而且用水用墨极为小心，水墨仅仅服从于笔的思想和目的，水墨并没有自律性价值，虽然说是墨分五彩，但是水墨并没有取得独立地位。
子建消除了物象的具体性，使水墨从笔墨思想里解放出来，不受任何拘束，淋漓尽致地发挥水墨自身的特性，浓淡干燥在墨象的组合里得到酣畅淋漓的发挥，挥洒涂抹写无一不用。尤其用墨领解到传统水墨所忌讳的墨团，在画面里不仅没有画死，反而反衬出更为活泼和运动的气势。传统水墨作品以写立骨，以水墨渲染追求风神，水墨的变化和层次都为物象服务。子建的作品只求墨象的自由运动，墨象的运动和运动的墨象产生嘹亮雄浑的音乐感，久久回旋。
面对子建的作品，使我对老子文庄子思有了更深的体悟，常常徘徊于其中，领悟周易暗示的生命律动的神秘感，在灵魂里吟哦着无有之思的诗味。
大象无形。
大音稀声。
静静倾听，那茫茫宇宙奏出的神秘之音。
(本文原载《美术》199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