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髫龄颇顽皮，日与小友游戏于乡野之间，攀书掷丸，随心惬意，而不知读书为何事。及入学，睹破窗烂墙、水泥台凳，心尤不喜，辄寻他故避之。先君无奈，日令长兄启文挟持以往。余无如之何，遂每日按时离家，与数小友游于村南苇塘之中，亦颇自得。后数日，为吾师所觉，寻至家中，遂不得已而读书矣。
余虽不好读书，而颇喜笔墨。时先君以善书名于吾乡，邻里有事，辄请先君主之。每至春节，求先君书楹联者络绎于门。先君少聪慧，以家贫，仅得入私塾三年。然颇富艺术之才，其楷书端庄雄伟，点画精到，如其为人。余每见先君书作，心窃好之，而未能效也。甲寅秋，余初中毕业，几不得入读高中，日与数友牧羊于村东。长兄启文以余无所事事，某日忽出一帖，乃柳公权楷书字帖也，谓余曰：“汝可习之。”吾置小案于院中，日习数纸，虽不得法，而渐知点画间架矣。是年秋，吾入读高中，吾师王公振明甚喜书法，以余尚有写字之才，遂令余作板报墙报，而字法稍进。丙辰秋，余入读河南大学，而汴梁古城，学书之风甚浓，每至春节，游于街巷，于人家门楹春联之中可见篆、隶、楷、行、草诸体，琳琅满目，引人入胜。余与同学张君历凭每于春节返校，辄流连于汴梁街巷之中，目醉心迷，乐而忘返。一日，室友王君建成于书店购得一帖，乃颜鲁公《颜勤礼碑》之选字帖。余睹鲁公之书，不禁狂喜，以鲁公书雄浑阔大，端庄雅正，深得吾心也。即于书肆购得《颜勤礼碑》，每日临习。时初学书，不得良师教授，不知悬肘悬腕之别，虽每日临习而进境甚缓。偶阅《书法研究》，读上海书法名家周慧珺先生之言，云学书者必悬肘而书，否则不成大器，遂遵是语而发奋焉。肘初悬，战抖不已，不能成字，思破解之法，以军用水壶一只，内灌清水，悬之右臂而书之，初则战抖，阅月而平稳沉着矣。遂去之，以臂运肘，以肘运腕，手随心至，无不如志，乃知先生之论为学书要诀，余悬肘作书而不知疲倦，乃先生之赐焉。又，初学书，未知入门所在，唯知楷书，后渐习行书，虽无师授，而无意间竟得学书正道。临《颜勤礼碑》二年有余，觉进步甚艰，闻学书须相互参照，可资比较，乃小辍楷书，转而临习僧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或以钢笔临写褚河南《雁塔圣教序》以体其飘逸变化。复数年，乃能成字。
余书既有小成，先君以年老，不胜作书之烦，遂以书春联事属余。余方年少，亦喜他人阿谀之词，因操笔代先君之劳。每年节将至，属余书楹联者亦络绎于门。余铺纸挥毫，欣然而书，举凡农家门窗屋墙所应张贴之吉语春联无不书之。余作书，先君辄于旁观之，间出一二语以评点之，自腊月二十至于除夕，晨昏颠倒，不得休息，体虽劳而心甚泰，洵人生之至乐也!余既得入大学，既而硕士，既而博士，先君皆为之欢喜，村中故老亦喜道及之以博先君之欢。余髫龄不喜读书，先君遂不悦，而未尝怒之。先君终日劳作，未尝休息。余就学汴梁，假日返乡，先君犹督之如小儿，劳虽晚而日出必起，见余犹贪眠，必隔窗呼之，不得稍息。余求学西蜀，假日返里，先君见余，稍露喜色，颔之而已，而余知先君之乐也。余就学于京师，先君闻之喜甚，以为家门有幸，出此佳儿。先君为人端严，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余幼时每候其颜色而心惴惴。村中晚辈亦甚惧之，邻里有事，每拜先君为其主之，先君亦尽其力而为之，指麾点画，如临前敌，无论长幼，皆为之驱驰，事毕而后已。先君四龄失怙，王父尤怜之，凡有所求，无不立得。及后母至门，先君颇遭虐待，而颜色恭谨，未尝失体，尽孝送终，过于亲生。尤富于才艺，善书法，就读于邻人秦氏私塾不过三年，而点画端庄，有成人之量，虽未尝习颜鲁公之书，而体势开阔，点画雄放，盖天性也。其余时文，亦皆揣摩，至老犹对余诵之如流水。
甲子秋，余入蜀就读于四川大学。恩师蒙公默，硕儒蒙公文通之子也，尽传家学，以教于余，惜余年尚少，未知学问之道，不能得蒙公之真传也。读书之暇，临书颇勤。又入四川大学书法协会，得与周公浩然、何师崝，及魏君学峰、侯君安国、李君量、申君欣明等相往来。周公浩然者，蜀地名家，尤喜山谷之书，劲健挺拔。何师崝精于文字之学，尤擅甲骨、金文，真、行之书亦远过常人。周、何二公以学问精勤，不擅作场，日事笔砚，不交非类，故至今名不出于蜀中。其余诸君各擅胜场，余游于诸君之间，获益良多。
辛未秋，余入京师，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恩师聂公石樵当世名儒，嘱余以学问为业。余不敏，迄今一无所成，独书画之道未能忘怀。俗务之余，临习不辍，虽未能追步前贤，尚知书画之道，学问修养为先，唯多读书乃能去俗，其余不足论也。恩师著作等身，海内尊仰，唯不以书名。盖书者小道，壮夫不为也。然自幼执笔，深得书中三昧。余藏其行书《离骚经》等，于字里行间，见其学养深厚，彬彬儒雅，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远胜当今之所谓书法名家者。余得其手泽，爱逾拱璧。
余之书，初学柳公权，稍得其骨力;继学颜鲁公，得其结体壮阔，点画雄放厚重;复学欧阳率更、褚河南，以得其严谨、飘逸之气;行书学王右军，于僧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多所临习，复临右军《兰亭序》，稍知点画之变化，而又学书于米南宫、王觉斯等。及得行书运笔之法，复致力于王右军传世笔札及唐释玄度集王羲之书《金刚经》等，其余诸公，涉猎较少。然积数十年之公不过如此，乃知今世之学书者动辄自云“遍临百家”、“自商周秦汉以下无不临习”者，妄言耳!偶然习之则可，欲其有成，非积力于专门数十年而不能有得，于此亦可知其书艺之深浅也。
噫!先君辞世，八载有余矣!子欲养而亲不待，余时于梦中睹其身影，欢如平生。既寤，不觉涕泪沾襟。余专精于书画，皆先君之赐也，而先君竟不及见余之有成。倘地下有知，先君亦当含笑而已。己丑秋月于琴音堂文/雒三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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